客行百日谈·第七章

 

话说周子舒被赵队长带回去,关在了牢中,因为是上司点名要的人,赵队长怕他寻短见,又惧他武功高强,将他四肢捆上粗大的铁链拉开,使他在牢房中央躺成大字形,铁链另一头分别固定在牢房四角,并有专人在旁看守,手拿皮鞭,每要挣扎,都会招来一顿鞭打。

周子舒的身体并没几许挣扎,挣扎的是内心。他躺在地下,真气贯通的身体感受着脊背冰冷之舒适,脑子里好像沸腾了,半夜时分也丝毫慢不下来,不受控制,四肢却像在梦魇中一般,动弹不得。他睁眼看着火光映闪的房顶,忽听温客行在旁边说:“阿絮,我们这是在哪?”

他一惊,忙四下一看,知是掉进了龙渊阁的机关洞穴,他俩从龙渊阁的桥上摔落时,温客行抢先垫在他身下,使他免于受伤,自己却昏倒了。那龙渊阁阁主便是改建武库的龙雀。他俩带着成岭,和叶白衣一同赴龙渊阁,就是为了从龙雀口中搞清楚,二十年前发生在温客行父母、叶白衣的徒弟容炫及五湖盟之间关于武库的恩怨往事。正是在那里,周子舒才确认了温客行是他失散多年的师弟,他欣喜若狂,平生第一次感到中了头彩。

从那以后,他在心里发誓,今生要好好守护温客行。

如今想起这个心愿,便如插在心上的一把丹晶刀。

他照顾好他了吗?直到温客行为他而死,他尽到了一个师兄的责任吗?都是温客行在毫无怨言地付出,他做师兄的任性使气,恃宠而骄,早就成了习惯。

而他落下时砸在温客行身上的感觉,让他不敢回想,每每羞愧难当。好似一生的怨怼都反噬而来。

温客行满不在乎地替他抵挡了重摔,站起来往前走去,他那一袭丁香紫的长袍在雨后的草坡上,如一只巨大的幻蝶,明净艳丽。

周子舒眼看着温客行走远,猛然脱口大叫一声:“老温!你去哪?”他想起身去追,不料手脚都被铁链捆得巨牢。哗啦一声,看守站了起来,见周子舒喘息不止,当他做梦,在他胁下踹了一脚,又去一边眯着了。

第二日,几个士兵过来,拽着铁链将周子舒押到旁边一个屋里。进门看见正中椅子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四十多岁瘦子,精明多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要犯,只看清了赤足,看不清脸。

赵队长装束整齐地在一边站着,说了句:“他就是周子舒!”遂命人把周子舒脸上的乱发撩开。可周子舒连眼睛都懒得睁开,不给看。

瘦子阴阴地开口了:“周子舒,天窗首领,晋王的一把刀,心狠手辣,杀人如麻。你如今欠我几百条人命,又烧了经书秘籍,罪不可赦!我就算凌迟了你,也是为民除害,天下人都会拍手称快!”

周子舒不搭一腔,连眼皮都没眨一下。他对这些中下层地方官吏了如指掌,左不过贪赃枉法,升官发财那点小心思,本就看不起这类势利小人,懒得搭理,如今这些话在他死水般的心里,已经激不起一点涟漪。他感到后背被狠狠抽了几鞭子,纹丝不动。

瘦子冷笑道:“周首领骄傲得很,好,我有办法治你!”赵队长命令把周子舒押回去,严加看管。

周子舒又被拷在牢房中央躺了三日。四肢仍如中了魇术一般使不上力,事实上也仍被捆缚着;大脑已从武库时的绝望透顶渐渐冷却下来,却仍不听指挥,高速运转。他睡不着,也停不下来,心跳太快,心慌气短。几个月的大起大落,琉璃甲和复仇,他们的感情和矛盾冲突,一切在武库画上了句号。他本以为那句号是自己性命的结束,却不料更糟,是温客行的性命加他的心。

一年来他想得最多的,是自己活不活,好似这个事儿解决了,就没事了,可如今才知道,自己活不活原来并非最重要。老温啊老温,算你狠,你虽不懂我的心,却能一刀命中心脏。一想到这些,周子舒就心如刀割。

怨不得温客行生他的气,他帮了温客行什么?在温客行的复仇大事上,几个月里,他一直在旁边絮叨,出难题,给温客行增添了多少烦恼,别说出手帮忙,没釜底抽薪就不错了。后来温客行明显瞒着他做事,他没揭穿没追究,还很为自己的城府和涵养自负。现在想来,温客行要是跟他商量,还做得成吗?两人的关系,必会陷入更加频繁的争执,或许早就破裂了。

周子舒陷入锥心的回忆,为了不让看守发觉,只能一次次无声地饮泣。

因为体内的六合真气,一年多来那闷钝枯槁,渐渐衰竭的感受已倏忽远去,他的身体像一个新生儿,充满了无穷蓬勃的生命力,饱满轻快。但他振奋不起来,反而无奈地觉着那些真气把他的身体给占据了,连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了。就如一颗绝望之心给搁进了一个年轻之身,他知道那神奇,却半点也提不起精神去体验和施展,只是感觉陌生。在武库中刚得到真气时的兴奋美妙,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,与他无关。

从武库开始,一切都不真实了。身体突然强壮了,可跟自己有何关系呢?除了打斗时有点用。

可是打斗还有何意义呢?他从晋州出走,就是因对打打杀杀厌倦了,留着五成功夫,也只为了防身。若还对世俗有所求,他完全不必离开晋王,好歹已经身居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高位,昧着良心,照旧混下去就是了。

老温,他在心里说,你干嘛要把真气传给我?我不要!我还要原来那个身体,好歹是我之所愿。我要这夺你命的真气何用?我要这命又何用?

以现在的功力,他完全可以从赵队长的看押下逃出去,或者干脆把周围人都干掉,大摇大摆出去,可他没那个心气了。出去干嘛,去哪儿?温客行永远睡在武库了,他还瞎跑什么?这世上哪里还有他想去的地方?他一身真气,却没有拔腿出发的劲儿,甚至觉着使用这真气是一种罪恶。

身体和灵魂都换了一套,他失去了一切倚靠。只有牢中的折磨,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口气。

他知道赵队长没处死他,肯定是因为晋王要活口。他早晚要被送往晋王处。晋王对他已经恨之入骨,会怎么惩处他呢?

周子舒蓦然想起阴阳册。在武库时如何把这事忘了,没烧掉这本册子,不知是否已经落入赵队长手中?要是晋王得到了阴阳册,治好了病,如之奈何?他岂不是输得里外不是人了?

他更焦躁起来。

他不吃一点东西,只喝了点水,第四天提审时,赵队长惊讶地发现他身体并没一丝虚弱的迹象,只当他体健如牛,异于常人。

那督守瘦子于新是凉州节度使的部下,几日内他一头着人誊抄阴阳册,一头遣赵队长亲自送信,瞒着上司与晋王几番往返,秘密谈妥了交换条件,将阴阳册和周子舒在晋王处卖了个大价钱,晋王寄望于阴阳册的功用,又一心要报复周子舒,不惜一掷千金。于新准备让赵队长亲率重兵,押送阴阳册和周子舒前往晋州,并取回黄金。

周子舒明白是要离开此地了,但没想到还有一个礼物等着他:赵队长命人将他按平在地上,铁链固定好,扒开衣服,将一个巴掌大的烧红烙铁紧紧贴在了他胸前的膻中穴上,皮肉顿时冒起青烟,泛起焦糊味儿。周子舒惨叫一声,大力一挣,身体弹起二尺高,把按着他的人都甩开了,烙铁也滚落在一边。

赵队长脸上露出一丝惬意而狡狯的微笑。他本想搞个前后贴,狠煞一下周子舒的气焰,终因他是晋王要犯,还是不要太拔份儿,才不情愿地开了恩。他完全不知道,那周子舒若论功力,是带镣也可随时取他性命的。

周子舒觉得胸口的灼烧感化为一阵莫名的燥热,上至头发丝,下到脚心,贯通了身体,憋闷得慌,直欲干呕,忙强忍住,自感真气损伤了不少。这反倒使他内心比之前平静了些。

赵队长也显得十分平静,转头喝令左右将周子舒捆上,推入囚车。

囚车还未启动,几日未睡的周子舒却睡着了,等他一觉醒来,囚车已经走出了二百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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