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行百日谈·第九章

周子舒被囚车押送到晋州,一路抄近道,并不避人。周子舒周身血污,乱发遮面,根本没人能认出他来。

坐囚车,虽不是他能左右的,其实亦算他自己的选择。他本可以杀将出去,更早赶到晋州,趁晋王不备,一招制敌,但他压根没有想过这条路。他已极度厌倦,根本抬不起腿来。上着脚镣,行动迟缓,倒合对了他的心思。他那一身脏污恰如面具,使他与世隔绝。

他的心劲被腰斩了。

他被直接送入戒备森严的大牢最底层,是个新建的地牢。

狱卒头目是段鹏举的人,却也曾是他的部下,更难得的是,在犯人身份保密的情况下还把这个走了样的人认出来了。他与周子舒四目相对,想了想,问周子舒还认得自己不,所幸周子舒还认得,也想了想,叫了声“老胡”。名字实在想不起来,只记得大家叫他老胡。

老胡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对他还算客气,没有动刑。周子舒心下奇怪,天窗何时手软过?除掉了段鹏举那颗老鼠屎,天窗也不至于改弦易辙啊。他本欲尝尝自己曾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酷刑——除了钉刑,因为他已领教过了。

几日后,老胡命人给他洗澡剃须,换上一身干净衣服。周子舒平时很注重仪表整齐,现在则无可无不可,相比人不人鬼不鬼地吓晋王一跳,舒服体面也能接受。他泡在汤沐桶中,任由狱卒们为他洗擦,胸前的烙印神奇地结了鼓而厚的黑痂,像扣了一块黑铁皮。

他知道晋王早晚会见他,否则抓他来做甚?就是处刑,也须得当面执行。他这个表哥,是个睚眦必报,还得报在当场的人。

前次在四季山庄时,他和温客行带着成岭,三个人过得好好的,被晋王派段鹏举找上门来,将他抓到晋州。为了自保,他不得不用本门功法“凌寒暗香劲”将晋王击残。时至今日,晋王仍然缠绵病榻,心腹爪牙段鹏举也死于他的剑下。

晋王对他已经恨之入骨,抓他来只有两种可能,要么报复他,要么有求于他,两者他都无惧,也都想好了对策。晋王肯定不会再存重修旧好的念头。表兄弟的亲情和君臣关系,都早已荡然无存。他倒要看看晋王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怎么表演。

大不了是死,对周子舒来说,生与死已无甚差别。之所以还活着,不过是为了彻底完成自己的使命。这是他在温客行死前就定下的目标:阻止晋王得到阴阳册。可惜在武库时把这事忘了。

如果晋王没拿到阴阳册,维持现状还可行,暂不必对晋王下手;如果阴阳册到了晋王手中,那就必须想办法靠近晋王,一掌毙其性命。以周子舒现在的真气加持,在对方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,他一出手就能先撂倒一大片,晋王周围那些天窗护卫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
如今再想搞清楚阴阳册的下落,已经难上加难了,只能做最坏的打算。

周子舒打定主意,先完成使命,再了断自己。自尽的办法有得是,只看他想不想用。在赵队长手中时,只要他想,就分分钟可以做到,铁链捆翻固定也没用。

死容易,却没有回头路可走,草率不得。武库激情过后的周子舒,没有了温客行,完全没有了牵挂和顾忌,重新把自己封闭起来。晋王是劲敌,必须每一步都极尽算计。他擅于在复杂局面下临危不乱,通盘考虑,快速做出最佳决策,他要让晋王死得明明白白,还要让其他人看得明明白白,他不是那种无能之辈,不是被逼无奈束手就擒的。生和死,都只能是他自己的选择。

他自信做得到。

回到晋州的大牢后,他内心那部分决绝狠戾,好勇斗狠被完全唤醒了,重回天窗时期的冷酷杀手心态。他周子舒现在是既无行动力,又分外坚强。他望着簇新的墙面发呆,想到每块墙砖最终都将浸透鲜血,心中格外平静。

轮回报应,没有赢家。

他曾自以为是此中赢家,是梅花图中唯一没有染上血迹的那一朵,只恐惧着死后下油锅,可如今一点也不怕了。他看着自己成了自家监牢中的阶下囚,甚至觉得滑稽。

他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月,奇怪的是,晋王那边一直没动静,不见提审,也没听到传话,好像忘了有他这么个人。

周子舒只能继续等待,该吃吃该喝喝,反正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无欲无求,踏实地绝望着。时间对于他变成了无用之物,他也不管什么食雪饮冰,甜酸热苦从不忌口。

他在赵队长的监牢里时,每天睡不着,还气血上涌,控制不住。可一闭眼就能“梦”见温客行。师弟穿着那身晨霭蓝的长褙子,上绣尖刀般的竹叶,他看见这身衣服就觉得不祥,又不敢说,怕温客行不痛快。果然温客行头痛,吐血,跳崖,都穿着这件长衫。他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一切,总是晚一步。头痛的时候越劝越急;吐血后两人还要吵一架;跳崖时他追上去,却一把没抓着,眼看着温客行跌落下去。

每回他都大喊着:“我就知道!”抽出白衣剑,向着空中那个无形的目标一通击刺,恨不得将天刺个窟窿出来。

到天窗大牢里这些日,每晚他能睡上一会儿了,却分不清何时睡着,何时醒着,更梦不到温客行。可他脑中都是温客行,从初相识的茶楼到最后的武库。每件事都记得。

人们不明白他这个正道人士如何跟反派大魔头走到了一起。在世人眼中,温客行矫矫不群,凶悍邪魅,常人莫敢近前,而他周子舒稳重端方,正气凛然,令人信赖,两人正是两个极端。他循规蹈矩,温客行无视规矩;他厚重敦实,温客行灵动飘逸;他目光森冷,不苟言笑,温客行放浪不羁,不拘言笑,尤好戏言调侃。在武库里最后的时刻,他竟也能没心没肺地调笑。

温客行这一生,活得可真洒脱。所以让周子舒爱到了骨子里。缺什么补什么。

没想到此生得着一个远强于他的师弟——他心知肚明,那温客行若非鬼主身份,凭他的多谋善断,能言巧辩,武功高强,将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。可见世人一叶障目,不识泰山。

若他周子舒的人生是一桌宴席,布满了难以下咽的无味菜肴,温客行就是上苍送来的一壶美酒。

周子舒在心里对温客行说:老温,生命不足重,何须苦淹留。

而晋王也并没忘了周子舒。

其实晋王早已从地牢的墙洞监视眼看过他。在他刚被投入地牢那日,晋王就坐着抬椅候在墙洞口外面。当时周子舒那副污秽不堪的样子让晋王也不敢确认身份,就招来老胡。

老胡说:“王爷,属下看得真切,就是周子舒。”

晋王还不放心,过两天下令让他洗了澡再确认,这回从监视洞口这头看清了,确实是周子舒。他高大壮实的身躯套着一件有点拘束的百草霜色囚服,那浓墨重彩的目光,离着很远都能让晋王感到穿透。十年间,这双眼睛在他面前总带着饱满的尊从恭顺,使他非常安心与慰藉。

如今他上下打量着周子舒,总觉得不一样了。外型说不上有何改变,精气神却与上次见面截然不同,那时浑身带着怒火,并不出他之所料,这次却携着一股掩饰不住的肃杀之气,让人难以捉摸。

晋王直觉,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接近。何况他上次就被周子舒算计,至今仍是带病之身。就凭这一条,他周子舒就是死罪!何况他还欺上瞒下,自处钉刑,玩忽职守,弃君王与晋州百姓于不顾,决不可轻饶他。

晋王拿到了阴阳册,便急招信得过的名医进府,研究书中的办法,准备调治,这是他的头等大事。待治疗效果出来,再考虑下一步如何惩处罪人周子舒。

然而名医们研究后一致认为,阴阳册乃转移之术,把一个人身上的器官换给另一个人,修补病体。此法甚为凶邪,既便手术成功,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并不足惜,只怕另一个被救的也可能致残致死,谁都不敢担保。不到万不得已,不可轻易动用此等逆天改命的法术。晋王心脉受损后,虽体衰气促,偶尔吐血,辗转床榻,不能久坐理政,更遑论带兵打仗,然暂无性命之忧,似无必要以身犯险。

晋王虽不甘心,头脑还是很清醒,冒性命危险之事,他向来退避三舍。

他只能再回头,一是寻求周子舒的解药,二是寻访其他更厉害的名医,他想到了旧相好七爷身边的那个人--巫溪。


  19 9
评论(9)
热度(19)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傲慢的双鱼儿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