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行百日谈·第十一章

周子舒仍在晋州的地牢中,身心俱困,他不知日夜,地牢的墙壁上挂着油灯,灭了也就灭了,他也不需要看清楚什么。总有一天,连黑暗也不会再有,对他来说,唯一的不同就是,他可能会忘掉温客行。想到这里,他的心就沉入了无底的黑洞。

他分外想念四季山庄的日子。游子十年后归来,重新振作,他是庄主,师兄,多么自由自在。他曾经半夜惊醒,对温客行剖白往事;也曾经无法入睡,跟温客行把酒对谈。他只恨时间没有停留在那一刻,只恨自己太委婉拘泥,心里话火辣辣的,为何不趁着酒劲说出来?

原本羡慕叶白衣的真气和武力,长生不老,纵横江湖,等得到了真气才知道,四季山庄的日子才是神仙日子。

真气也挡不住心死。

他越是痛惜,越是想起那命定第一眼的强烈印象。他躺在越州最繁华的路口桥头晒太阳,于穿梭过往的人群缝隙里,抬眼看到了茶楼二层正对的隔间里面,一男一女对坐的侧影。那男人长发玉簪,银袍白扇,靡颜腻理,侧颜秀挺,他不由得被吸引着,手搭凉棚细看,却见那人转过头来,剑眉高鼻,月唇星目,一张鹅蛋脸上写满了矜贵倨傲,却又难掩风流魅惑。周子舒也算见过世面的,本以为七爷已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了,不想还能见到更出挑的。

那人一双摄魂目忽然向周子舒投来不经意的一瞥,周子舒正看得出神,猛然对上了眼神,心狂跳起来,感到那人看似不经意,实则颇有深意。

那一刻那一瞥,在他胸中引发的地震令他记忆犹新。自从他给自己钉了钉子,就心如死灰了,之前没对谁动过心,之后也注定不会了。谁知道他命定之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,猝不及防而来。

如今又猝不及防而去了,为他而死。

他周子舒这条命,直截了当地展示了什么叫孤苦,跟着他的没一个剩下。

一切都有定数,相比于下油锅,完美得到又完美失去才最可怕,温客行大概就是神佛给他的最重惩罚吧。

从认识温客行那一天起,他的感情像雨后春笋拔地而出,又似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,跟过去的单调封闭完全反转。静心想想,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,他再也回不到几个月前了。

晋州的人们再也看不到过去那个周子舒了,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,没人懂得他为何成了现在的样子。

在等待中,让他没想到的是,晋王少年时的老师漆再十之子漆允林来地牢看他了。

漆允林自小在晋王府中长大,跟七爷和周子舒自然也都是老熟人,而今他已是名满晋州的大才子。晋王爱慕虚名,讲究重才尚义,常将漆允林带在身边。

周子舒上次被晋王抓来,并没见到允林,听程星明说,他恰好出公差在外。在少有的几个信得过的晋州故旧中,漆允林是他最欣赏也最看重的。允林年轻有才,抱负远大,对晋王很有影响力,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。又因他从小跟着周子舒他们一帮人,把周子舒当大哥,对他佩服尊重,言听计从,周子舒对他也倍感信任亲近。

漆允林穿着一身黛色窄袖便袍,十分利落,眉宇间透着清朗之气,一年不见,越发成熟有型了,周子舒心下感叹。

看到允林,他不由想起秦九霄,三师弟也是从小崇拜他,服从他,跟随他。两人是同一类轮廓,长身蜂腰,修眉细目,白净清秀,气质也都聪慧开朗。只是秦九霄到死都未脱稚气,而允林则少年老成,十分稳重。

不知为何,周子舒自己是赳赳武夫的状貌,欣赏喜爱的尽是颀长潇洒的类型。

三师弟是周子舒心头的一块伤疤,以往想起来锥心地痛,而今却只有淡淡的忧伤了。他抬手制止漆允林要出口的话,好像随口地问:“还记得九霄吗?”

允林默然点头。一年不见,周子舒老了些,允林也不意外。既在外浪迹,难免沧桑。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牢服,发髻不正,没了志意昂扬,却多了桀骜之气,在囚困中不输威势,让允林又肃然起敬。

可周子舒说话时并不看他,那眼神让人有咫尺天涯之感。

他知道秦九霄是周子舒的禁区,不便多言。

可周子舒却打开了话匣子,从秦九霄小时候的乖巧到少年的青涩,直讲到他死去的那一天。允林听着,已是几回热泪盈眶,可周子舒脸上很平静,连眼珠都不错,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
“死是解脱。”周子舒不动声色地说,“你知道他有一个相好吗?”

允林摇摇头道:“不知。是谁?”

“静安郡主。”

允林大吃一惊,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周子舒。周子舒先是看地,随后也抬起眼睛,对上允林,就那么直白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
漆允林又一次眼眶红了,先移开视线。

他知道一年前周子舒奉命杀了静安郡主全家。

聪明的允林大概明白了周子舒为何出走,又为何与晋王闹掰,实在是他不能继续为王爷干脏活的生涯了。在此之前他一直不得要领,也从不敢在晋王面前提及周子舒。此次晋王把周子舒被关押的事告诉他,就是想找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送个口信,允林是最佳人选。

允林问:“王爷他,可知道这层关系?”

周子舒轻叹一声,闭上眼睛,说:“我是事后才知。他知不知,有何分别?”

允林也轻叹一声,道:“自古王权,血雨腥风,殃及多少无辜,家父为老王爷效尽全力,忠心可鉴,到头来也免不了含垢忍辱,曝尸荒野的下场。”

周子舒转向他问:“你娘可好?”

“老人家身体还好,常问起子舒哥呢。”

周子舒咧了咧嘴,想笑一下,却比哭还难看。

“允林,王爷准许你来,想必有什么话?”

允林又郑重地行礼,道:“不瞒子舒哥,王爷确实有话,只是刚才听了兄长之言,便不好出口了。”

“你我之间不必顾忌,但说无妨。”

“王爷说,想与子舒哥重修旧好,捐弃前嫌。”

这下周子舒有点吃惊了。他一直以为晋王对他只有两种可能,要么报复,要么算计。重修旧好是哪门子鬼?他俩之间,还有重修旧好的可能?晋王哪有那么天真重情。可若是其中有诈,为什么要把他身边最倚重的允林拖下水?

周子舒只能将计就计。

“王爷近来身体可好?”

“王爷病势缠绵,不见好转,一直下不得地。”

看来晋王没得到阴阳册,周子舒想。

“他想跟我修好,为何不自来见我?”

“王爷怕惹得子舒哥动气,双方误会加深,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
“允林,转告王爷,他想重修旧好,除非亲自前来。”

允林唯唯。

周子舒明白,晋王不会照做的,且看他再如何应对吧。

 


  24 4
评论(4)
热度(24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傲慢的双鱼儿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