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行百日谈·第四十八章
诚如道长所言，一日之内，云栽便感大好，不疼不酸了。
她精神振奋起来，想那道长的药太管用了，明日便应能自如活动了。可一俟要起床，却又浑身无力，四肢发软，只好又躺着。
次日，道长和温客行一早便来云栽床前探视。温客行说：“昨晚我听姑娘睡得很好，想来好多了吧？”
云栽柔柔一笑，道：“头不疼了，身上也不觉着怎样，就是没力气下地。也不知算是好了还是没好。”
道长查了脉，道：“病好了，就是身子尚弱，病来如山倒，病去如抽丝，急不得。且仍旧躺着，不必下地，多睡觉，少费神。”又看看温客行，笑道：“想吃什么，温公子给你做。”
道长走后，温客行在床前坐下，笑眯眯地告诉她说，自己与道长多么谈得来。云栽听得也兴奋起来，直说：“真想不到，又是公子的救命恩人，又是公子的知己，看公子那么高兴，奴家也高兴！奴家早就觉得公子跟道长都是一样的好人！”
温客行问她饿不饿，说：“要不要尝尝我做的粥？道长说还能喝。”
云栽一高兴，便勾起了些食欲。
“公子这两日吃饭可好？”
“好，我的胃口好着呢，不必担心。昨日吃了一大盆肉。”温客行笑道，“想起你在长明山上做的牛肉，那才真叫香，可惜那时病中吃不下多少。我等着你身体养好了再做给我吃。”
云栽本恐他刚刚好起来，这两天做饭什么的，会不会累着，打量他的气色比前日更好，眼波流转，丹唇盈润，整个人活色生香，便放心地笑了，因说：“公子此去晋州，见到周公子，他定然看不出一点白发的影子了。”
温客行道：“还不是多亏了叶前辈，至清道长和你，我温客行何其有幸，遇到这么多人鼎力相助。姑娘为了我还差点丢了命。”
云栽定定地望着他，说：“公子不也差点为奴家丢了命？”
那温客行也定定地看着云栽，这个病榻上的弱女子，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他。
他说：“你为我做的不止这些。”
两人眼神相交，半晌无语。
还是云栽打破了心意拉扯的魔力，道：“此番出谷，公子需备两身新衣，还需买个幂篱。”
温客行笑道：“好啊，衣服多多益善，银子都是你保管着，自然你说了算。不过呢，我穿衣裳讲究得很，不合心意的我可不穿。还有幂篱又是为何？”
“公子太过引人注意，怕再有毒蝎天窗的认出来啊。”云栽笑道。
“怕什么，他们奈何不了我。”
云栽道：“他们自是奈何不了公子。但公子有事在身，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温客行见云栽坚持，便不想违拗她，笑道：“以前是因为白发才戴幂篱，如今你若还是担心，我便用布蒙住口鼻罢，可好？”
云栽高兴地说：“好，谢谢公子。奴家有点饿了，烦公子盛碗粥来。”
温客行即忙去温了一碗粥。
回到屋中，却见云栽已坐起来，衣服也理整齐了，头发也理顺了，准备着吃饭。原来那云栽料温客行过意不去必要动手喂她，他哪里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，恐他心下尴尬，便强撑起来。
温客行笑道：“姑娘躺着就好，我喂起来容易些——总算轮到我来喂你了。”他夸张地挽着袖子。
云栽笑道：“做什么？公子这阵仗，就知道是没伺候过人。”
温客行也笑道：“小师父，你既看破了，就该教我一教。来——”他笨拙地挖了一勺粥，递到她嘴边。
云栽脸一红，道：“奴家能自己吃。”她忽然就来了些力气，稳稳地端过碗来。
温客行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吃，随时准备接住落下的碗。
云栽吃了两回粥，又睡了一日。
隔天起来，云栽梳过头，穿好外衣，晃晃悠悠地扶着墙走到门口，腿发软，就靠在门框上。
温客行和道长正在院里说话，见了忙过来扶住，以为她要解手去。
云栽说想出来坐坐，道长说：“坐坐可以，不要多走动。”
温客行扶云栽在躺椅上躺下，感到她柔弱无力，又怕她冷，便回屋去拿被子。
云栽见温客行走开了，便问道长：“温公子头天醒来，第二天就像没事一样，奴家这病好了两日了，如何一直没力气呢？连走路也难了。如今不是小病大养的时候，道长有没有快补的药丸？”
道长呵呵笑道：“云栽姑娘，几个月没好好休息了，才睡了两日就急了？你这病跟温公子的正相反。他的病虽沉重难治，身体底子却是奇好，一旦用对了药，立马就能欢蹦乱跳。你这病是久亏耗的，身子原本又弱些，发出来哪能立时止住，快补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，只能管一时。这些天没人来打扰，云栽姑娘尽管休息才是，今晚让温公子做些养分足的饭菜来。”
温客行挟了一床被子出来，给云栽裹得严严实实，云栽笑道：“公子，如今是夏季呢。”
温客行笑道：“你身体弱，感觉自是不一样嘛，怕你冷。”
道长在旁边笑。
“做什么吃呢？炖肉吧？”温客行出来时听见了道长后面几句话，因问。
“还是煮肉粥吧，云栽姑娘做过的。”
温客行一听就想起来了，马上便去做，在肉粥里还放了各色菜，手头有的都噼里啪啦往里放，煮得烂烂的。晚上大家一起吃。
半夜里，云栽因白天睡多了，再睡不着，出去解了手回来，更清醒了，索性披了被子，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，在躺椅上躺下，望着藏蓝色的星空发呆。
每到夜深睡不着，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与温客行在荒漠上度过的那一晚，她那时冷得一夜没睡，可是看着睡得暖和和的温客行，看着车外鹦冠黄的大圆月，她心花怒放。
她想要的就是那样的日子，在荒漠里也好，在哪儿都行。
眼下，温客行对她不离不弃，处处关心照料，好得不能再好了，她别无他求。只可惜自己的身体不争气，不然此时已经在路上了。他们会尽快赶路，说不定已经见到了周公子呢。
正在想着，忽然听见轻轻一声咳嗽，她一惊，转脸看，温客行笑着站在身边。
原来那温客行素常睡觉极轻，若非身体有恙，睡着了也听得见风吹草动。知她久久没进屋，不放心，便出来查看，又怕吓着她，近身时便弄出些声响来。
四目相对，云栽在那双美目温暖的注视下，忽然就浑身燥热起来，不由推开身上的被子。温客行忙上来帮她裹住被子，说夜里冷，不比白日。
他离得她很近，她觉着一股诱惑的男子气息拂过，让她心痒，隔着被子，感到他灵活有力的双手仿佛触到了自己的腰肢。云栽本就弱的身子软成一摊，微微出汗。
他将椅子搬到她身边，挨着坐下，笑着看她。月光下的云栽是小小的一团，缩在躺椅上，只一个头露在被子外，像极了可爱的娃娃。
云栽柔声道：“公子回去睡觉吧，多休养些，明日还有事要做。奴家睏了自会去睡。”温客行道：“我也睡不着，不妨说说话。”
云栽笑道：“公子难得睡不着，这一路哪个晚上不是沾枕头就着。奴家以为公子特别能睡呢。”
温客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，解释到：“这几个月大不同了。一来生病，二来有你跟着，我放心多了，三来这一路的危险，加起来都不如鬼谷。鬼谷十年，我夜夜睡觉睁只眼，最厉害的轻功草上飞也休想近身。习惯了，练就了彻夜浅睡的功夫。如今身体恢复了，不睡又有何难。”
云栽叹道：“睡不好觉，脾气自然坏些。怪道公子在鬼谷整天凶着脸，好像时刻要杀人，原来过的是这种日子，”她从心底涌起怜惜，说：“从今往后，公子再不用那样了。回头见了周公子和成岭，他们也都是一心为公子好的，公子晚上就放心睡觉，做好梦吧。”
温客行心里暖呼呼的，说道：“我自然是知道，鬼谷的日子是暂时的，鬼谷之外，世界大着呢。只是当时要拢聚力量，报父母之仇，还要将江湖正派的嘴脸揭露出来，需周密布局，大意不得，只能耐着性子等待。这件事做完后，我睡觉已经好多了。有你们在身边，当然是更好啦。”
说完这话，他心中澄净如水，抬眼望着灿烂的夜空群星，说：“山中的日月星辰，都干净得出奇。此时若有箫，最配这苍穹明月，山影松风，一曲清心，保管你睡得香。”
云栽笑道：“奴家在画舫上，听过公子吹箫，清澈得很，比教坊的乐官都好听。”
温客行惊喜地转脸看着云栽，心头又一热，道：“原来你懂。”
云栽道：“不敢说懂，在青楼时也略听过些。都讲曲诉心声，想来公子的心，就像这山中的日月星辰。”
温客行的眼睛就移不开了，定定看着云栽，月色下她那平平的小圆脸十分匀净柔媚。
半晌，他郑重地问：“云栽，着火那日，门开着，你不往外跑，却拿身子护着我，若不是下了雨，你同我如今就是在地底下聊天了。你那么想活下去，却为何要陪我死？”那日他被耻辱之感吞没了，感激之情倒在其次，此刻他心中如涨潮般，只不知如何倾倒。
云栽想了想，道：“死不死的倒没多想，云栽就是想陪着公子，不愿公子孤单。”
月色下温客行目光晶莹，喉头哽噎。
他问：“那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？”
云栽有些奇怪地抬眼看，那张俊脸在月光下柔美温润，她大胆直视着他，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。
她陪了他这么久，可他正经问了，她反不知如何回答了：“公子何意？我这不是一直陪着公子吗？赶都赶不走呢。”
温客行听她又提起心结，急忙表白道：“云栽，我哪次是真心赶你走？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全。你可不能记恨我。”
云栽甚感宽慰，柔声道：“奴家若不懂公子的苦心，如今怎会在此？那些话，奴家从今往后再不提了，啊？”
温客行满意地“嗯”了一声，说道：“云栽，你陪在我身边，不必自降身份，你不是什么粗使丫头。我看你干活，只有感激，可不觉得理所应当。你灵巧麻利，比我强，其实我也都会做的，往后我做给你看。”
云栽笑道：“得了吧，奴家就这点本事，公子都不让显摆？”又正色道：“公子待奴家好，奴家心领了，只是英雄各有用武之地，谁做得好就该多做些。公子若抢了家务活的功劳，奴家这一身理家的本事使不上，心里憋屈。而公子呢，本是那戏台上的翩翩佳公子，却去烧火做饭，奴家心里更憋屈。再说，粗使丫头这话，也不是抱怨家务做多了，只是找个由头罢了。”
“找个由头做什么？不需要的。云栽，你就是我家人。”
那云栽转脸向他笑着，如雾中的一朵蔷薇，眼里却噙了泪，她问：“公子想吃什么？等奴家病好了就做。”
“怎么大半夜问这个？我不饿啊。”温客行笑道。
“不饿时说出来的，才是真想吃。”云栽笑道。
“想吃甜的，许是前些日子苦药喝多了。”
“那好办，奴家就做糖角当干粮，够公子几天吃的。”
“先不许想那些，把病养好了再说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