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行百日谈·第十二章

云栽上山两日后,温客行终于醒了。

当时云栽还在木屋里,叶白衣在石室,刚要出门,感觉着身后床上的人有动静,忙回到床边,见那一色雪白的人儿微微睁开了黑眼睛,像是忽然活了过来,可茫然似看非看,又要闭上,叶白衣忙叫:“温客行,温客行!”连着叫了几遍,总算把他彻底叫醒了。

温客行像个刚睡醒的迷糊孩子,把周围打量一番,又看着叶白衣。老叶拉出他一只手腕号了脉,一切正常,便说:“温客行,动动手足可还行?身上感觉可有不对的?可听见我说话?”温客行微微点点头。叶白衣摸摸他的手,又拉开被子去摸他的脚,被他灵敏地躲开了。

“你已昏睡一个月,之前的事情可还记得?”

“阿叔……”温客行舌头还不利索,叶白衣连蒙带猜是阿絮,回答说:“周子舒不在这里。”

他暂时还不想让温客行知道武库那场激战,恐在体虚气弱时添忧,只说:“你把六合真气全传给他了,能活下来已属不易,筋脉既断,身体大伤,武功十废其九,恐难复原。”

床上的人微微颔首,闭了下眼,又看着叶白衣,想了想,含混地说:“你,谁?何处?”叶白衣一脸焦急无奈,看看周围光线很足,说:“我是叶白衣,怎么认不出来?这是长明山!”

温客行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
从醒来的第一个瞬间,温客行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,是内力尽失后的钝滞与沉重,加上久睡后躯体的酸麻无力,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,极想再睡过去,却被叶白衣的喊声叫了回来。他看到老叶的脸,蓦然就把六合神功与武库的细节都回想起来了,记起了给周子舒传输真气的痛苦过程,失去知觉前那种难以忍受的炼狱般的感觉。原想就这么死去吧,谁知筋脉尽毁了,竟然还活着,看来是被叶白衣救了,躺在一个山洞中。

他的身体虽不再轻灵,感觉仍然敏锐,他明白身子还是受自己支配的,不过困难些。接下来的问题是,既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,阿絮在哪里呢?听了叶白衣回答“不在这里”,他生出疑惑,只觉这话不明不白。

他看着叶白衣俯身床前那关心着急的样子,想这叶前辈少有那么操心的时候,有点感动,又有点滑稽,要打趣几句,舌头又不太听话,只好作罢。

一个筋脉尽毁之人,所有的感觉都不再似从前了,他确实不再是以前那个武功高手温客行了,狂浪恣肆,任性趁意,都将离他远去,他心里明镜似的,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。

可再转念一想,比这更可怕的也不是没经历过,又怎样?还不是挺过来了。

说来好笑,周子舒因怕武功尽失而拒绝治疗,怕的也就是自己如今的处境,亦不过如此。如果见到周子舒,他可以告诉他,感觉还好,没那么可怕,以后便不能好好保护他了,换他来当保护人。

然而这想法只一闪,温客行便觉不是滋味,赶紧抛开。他哪里会习惯让别人来保护,那还不如死呢。

这件事做得值,无可后悔,今后就像普通人那样照应自己吧。他生来要强,从不言败,关关难过关关过。看来,又过了一关。

只要活着,他心里永远住着那个狂傲不驯的温客行。

他的口齿慢慢清晰起来,说:“多谢前辈相救。”他努力在床上缓慢坐起来,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,“我本以为这次死定了。阿絮到底在哪?”

“不知道!”

“不知道?”温客行惊愕地看着他。

叶白衣怕他的眼睛受光线刺激,去关了门。

“不知道!我救一个就够费劲了,管不了一双!”叶白衣一俟编谎就不免焦躁起来,“晋王的军队把武库挖开了,我去时武库已空,他将你藏在气道中,想是将那些人引开了。”

温客行半信半疑道:“一个月了,他还没有消息?”

“没消息怕什么,他得了六合真气,谁还能害得了他!你如今要操心的是自身!”叶白衣不高兴地说,“温客行,你听好了,你从此不再是以前的温客行了,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力运气,不然气滞郁结,会更加伤身。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过你。”

温客行想那叶白衣说得也对,周子舒有真气加持,不管在哪里,总该比过去活得更好。就等身体好些再打探他的下落吧。

他便不再问什么,手撑着床,挪动身子想下地。

叶白衣看惯了温客行像孩子般熟睡的样子,感觉他这一坐起来,憔悴之色未褪,就一脸谁也不服的拽样子,立马回到了一起去龙渊阁的时候。这浑小子,在我面前没少嚣张,有周子舒隔在中间,还算相安无事,以后要是胡来,少不得教训他。如今刚醒就要下床,还真像熊孩子一般任性。

老叶正要阻拦他,忽然门外响起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:“剑仙!剑仙!”

温客行蓦然全身一震,眼前浮现出阿湘的模样。

自从鬼谷大战后,温客行除了梦中见到阿湘,人前再没提过顾湘的名字,那巨大的伤口被他用血肉包裹着不敢触碰,一碰就血流成河。去武库救周子舒时,他沉浸在将要赴死的状态中,一直避免想到阿湘。

叶白衣打开门,光亮里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个粉衣女子,温客行的双眼还不太适应光线,眯眼细看一霎,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跳下床,大喊一声“阿湘——”就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云栽。

云栽惊得花容失色,没想到温谷主居然醒了,还能下地,又情知他认错了人,听到阿湘两字,云栽立时流下泪来,不知该如何是好,又被温客行身体的重量撞得站立不稳,死命撑住。

叶白衣知道不好,温客行这一激动,气血上涌,肯定要晕,忙过去从后面扶住温客行。

果真温客行一瞬间向前倒去,高挑的身躯差点把云栽压倒,还好老叶及时将他揽过来,抱回床上。

云栽这才看清楚谷主,他身上的白色里衣,加上白发和惨白的肤色,真真一个雪人。若不是闪动的眼睫和起伏的胸膛,简直不敢相信是真人。

看到温客行急促呼吸,云栽全身都发软了。

叶白衣吩咐云栽:“楞着干嘛,去取碗热水来!”

云栽回过神来,飞跑而去,暗自庆幸刚好烧了热水,拿瓷碗兑得温水,尝了口正好,忙着端进来。叶白衣在床边喊:“温客行!温客行!醒醒!”用手拍他的脸。云栽把碗放在旁边,也过去拉着温客行的手腕,连声叫:“谷主,谷主!”

云栽在一个大户人家伺候过大半年的卧床病人,很有经验,她原以为温谷主不会醒了,现在明白他还有救,高兴极了,两手捧着温客行的手腕晃动,想让病人快些醒来。

温客行很快睁开了眼,直盯盯看着云栽,心却沉到了海底。他看清了云栽的脸,想起来她的名字,那还是阿湘告诉他的。顾湘这小丫头,那么小的年纪,像个忠实的小尾巴跟着他,一生没享过什么福,连新婚的甜美也没品尝到,在大婚日就这么断送在鬼谷了,他的家人,妹妹,女儿。

温客行一时间心如刀绞,胸口剧痛起来,手捂着胸,咳了两声,竟呕出一口鲜血。云栽忙上前擦,被他推开。

温客行那刚刚恢复知觉的身体开始撕扯般地疼,从胸口向全身弥漫,疼到几乎无法呼吸,他转身背对他们,蜷缩起身体,强忍着剧痛,浑身颤抖,手痉挛地抓紧了被子。渐渐地他感到四肢僵硬失去了知觉。

叶白衣见状,束手无策,他的内功调息没法用在筋脉不通的人身上,药丸也不能在此时喂服,只能等症状自行缓解。他急忙回身去找药。

云栽看着痛苦中的温客行,不知怎的,霎时感觉到自己跟床上这个人连着筋。她的心立刻也如刀绞般疼起来,眼泪若水晶珠子滚落下来,她想起了曾经挂在胸前的那块白玉,那玉碎的声音就如她的心碎,让她多年不敢去想。

此时她忽然记起了那种感觉,不觉捂住了自己的胸口。

叶白衣手忙脚乱翻抽屉,他长年研究修补筋脉的药,不断改善,此刻找出最新一款,递一颗给云栽,嘱咐道:“等他可以吃药时,和水服下,再多喝水,自然会好。”他看着云栽那信赖的小眼神,没忍心说实话,其实他心里完全没底。

多喝水却是没错的,温客行昏睡多日,须赶紧补水。

云栽很信任叶白衣。温谷主病成这样,还能醒转来,世上没几个郎中能做到。

过了半晌,温客行的身体放松了一些,疼劲过去了,缓过一口气,手脚又恢复了感觉。昏睡多日后的身子糟糕到了什么状况,此番他算是领教了。他艰难地翻转过来,仰躺着喘息,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
此时的温客行,一脸凄清无助,如雪人儿要融化般,任是神仙也于心不忍。云栽和叶白衣都不禁嘴唇哆嗦起来。

云栽给他盖好被子,那温客行微微睁开了眼,没看他俩,望向洞顶。

叶白衣看见了温客行眼神里孤狼般的强悍,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。

他本欲告诫温客行,不要再忧虑伤身,他的身体经不起这种折腾了,可一想到阿湘的事,也就没法开口了。在莫怀阳带人血洗鬼谷这件事上,叶白衣总有愧疚。他想安慰温客行几句,好歹是自己的真气传给他,才把他身体搞成这样,可又天生不会安慰人,只得叹口气,示意云栽喂药。

云栽用温水化开药丸,小声喊谷主,要用勺子喂给温客行,温客行摆手制止,咬着牙竟摇摇晃晃地坐起来,示意云栽把水碗放在床边,然后看也不看她,说:“出去。”

云栽说“是”,知趣地忙退出去,又倒了一碗温水送到门口,交给叶白衣。

温客行情绪十分低落,身体又虚弱,费力喝完药,再喝了些水,又沉沉睡去。

叶白衣看他这样子,想不如让他再多睡一阵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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